一、潜城之计
李妈妈养伤的第三日,润州城的城门换了岗。
老马趴在营盘的哨塔上,用桑木枝做的望远镜——是他用两片打磨过的琉璃片粘的,能看清城门口的守卫换了批新面孔,甲片上的漆还亮,腰间挂着的刀鞘刻着“润州卫”三个字。“新换的守卫是知府的私兵。”他把望远镜递给沈惊鸿,“比之前的老兵严,进城的人都要搜身。”
沈惊鸿的指尖擦过琉璃片上的指纹,远处的城门在镜片里缩成个模糊的黑框。“木合说知府的私仓在后院,离西城墙最近。”她在沙盘上画润州城的地图——是木合凭着记忆画的,“西城墙的砖有块是松动的,是当年修城时没砌牢,能撬开。”
李妈妈坐在草堆上,左腿的伤口刚换了药,用青布缠得厚实,像截裹了棉的木柱。她手里拿着件青布商贩服,是老马从码头找的,袖口磨出了毛边,却洗得干净。“把这个穿上。”她用断琵琶的弦把衣服下摆收了收,“腰勒紧些,像个跑码头的商贩——你爹当年去润州城买粮草,就总穿这样的衣服。”
萧彻的披风换成了粗布短打,腰间的刀藏在布衫里,只露出个刀柄的角。“我和老马从西城墙潜进去,先去私仓探路。”他指着沙盘上的“知府书房”,“你和李妈妈去街面的茶馆等着,要是我们两个时辰没出来,你就敲‘警戒鼓’——不是真敲,是让木合带士兵在城外佯攻,引守卫注意。”
木合抱着捆麻绳过来,绳头绑着个铁钩——是老马用蛮骑的弯刀改的,钩尖磨得发亮。“这麻绳够长,能从城墙吊到私仓的屋顶。”他的手腕还缠着布,却把绳结打得紧实,“我爹当年教过我‘过山绳’的结法,越拽越紧,不会松。”
沈惊鸿把父亲的铜牌塞进商贩服的夹层,边缘的毛刺隔着布蹭着心口。“我带这个。”她拿起李妈妈缝的布包,里面是半块枪缨和断琵琶的弦,“枪缨能擦去脚印,弦能开锁——李妈妈说这弦比铁线软,不容易被发现。”
出发前,伙夫蒸了筐白面馒头,每个馒头里裹着块咸菜——是给他们路上当干粮的。李妈妈拿了个,用帕子包好塞进沈惊鸿的布包:“润州城的茶馆卖的茶太淡,就着馒头吃,能顶饿。”她的指尖在沈惊鸿的腰上系了个结,“这结是‘活扣’,遇着事一拽就开,里面藏着把小刀——是用我那断琵琶的琴轴磨的,比之前的短,藏在袖口里看不出来。”
老马把缠弦鼓槌别在腰后,鼓槌的握柄处缠着芦苇絮——是江滩的新絮,遇水会膨胀,能堵住守卫的口鼻。“我还带了这个。”他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陶罐,里面是灶灰和硫磺的混合物,“遇着狗就撒,能呛得它不敢叫——润州卫养了条狼狗,凶得很。”
沈惊鸿最后看了眼营盘的大鼓。鼓面的狼皮在风里轻轻晃,上面的芦花还没掉,像老马说的“跟着熟人走”。她突然拿起鼓槌,敲了段“行阵鼓”,鼓点轻得像呼吸——是告诉留在营里的士兵:“我们会回来。”
二、城门暗哨
润州城的西城门比想象中严。
沈惊鸿和李妈妈推着辆独轮车,车上堆着捆芦苇——是老马从江滩割的,看着像要去城里卖的柴火。守卫拦住她们时,沈惊鸿故意把草帽往下压了压,露出的半张脸沾着点泥,是老马教的“商贩相”。
“干什么的?”守卫的枪尖戳了戳芦苇捆,枪杆上的“润州卫”刻痕还新,“芦苇城里多的是,用得着从城外推?”
李妈妈从布包里摸出两个铜板,塞给守卫的手心——铜板是老马用锡做的,看着像真的,却轻些。“官爷不知道,这是江滩的新芦苇,编席子软和。”她的左腿往旁边偏了偏,正好挡住守卫看沈惊鸿的视线,“知府大人的管家昨儿还托人问呢,说要给后院的凉棚编新席。”
守卫掂了掂铜板,又看了看芦苇捆里露出的几根软茎,果然没再搜。“进去吧,别在街面逗留——最近查得紧。”他的目光扫过沈惊鸿的袖口,那里藏着李妈妈给的小刀,被芦苇的影子遮得严实。
进了城,街面的风带着股脂粉混着油烟的味,和军营的荒原气完全不同。茶馆在街角的老槐树下,幌子上的“迎客”二字被风吹得卷了边。沈惊鸿推着车刚到门口,伙计就迎了出来,是萧彻提前联络的线人——个瘸腿的老茶夫,眼角有颗痣。
“两位要壶碧螺春?”老茶夫的抹布擦过桌子,在桌面划了个圈——是暗号,“后院的柴房空着,芦苇可以先堆在那儿。”
沈惊鸿跟着他往后院走,独轮车的轮子碾过青石板,发出“咕噜”的响,在喧闹的街面里不算扎眼。柴房的门是块旧松木,门轴缺了油,推开时“吱呀”响,里面堆着的柴火里藏着个暗格——是老茶夫说的“联络点”,放着张润州卫的换岗时间表。
“西城墙的守卫亥时换岗,有半柱香的空当。”老茶夫把时间表塞给沈惊鸿,“知府昨晚回了府衙,现在还没出来——他的书房在中院,窗户对着后花园的石榴树,树上能藏人。”
李妈妈坐在柴房的草堆上,用断琵琶的弦把芦苇捆里的麻绳抽出来——之前怕被搜,特意藏在芦苇芯里,绳头的铁钩在暗处闪着冷光。“萧将军和老马该到西城墙了。”她的指尖缠了缠弦,“亥时换岗时,咱们在茶馆敲‘梆子’——敲三下是‘安全’,敲五下是‘有动静’。”
沈惊鸿摸出怀里的铜牌,在柴房的微光里,“沈”字的刻痕映出点青黑。她想起父亲说过“润州城的青石板下,埋着破虏军的旧粮仓”,那时她还小,总缠着问“粮仓里是不是有吃不完的麦饼”。现在才知道,那粮仓早被改成了知府的私仓,藏着比麦饼更重的东西。
“老茶夫说知府的书房有暗格。”她把时间表折成小块,塞进布包,“暗格的机关在砚台底下,转三下就能开——木合说木合当年在府衙当杂役时,见过管家从里面拿账册。”
街面传来打更的声音,是戌时了。老茶夫端来两碗茶,茶叶在碗底沉成朵花:“知府的私兵在街面巡逻,穿的是黑衫,腰上有银带——你们见了就躲,那些人是他的死士,不讲道理。”
李妈妈喝了口茶,茶味里混着点硫磺气——是老马的陶罐里的味道,她突然笑了:“老马要是在,定能把那些黑衫兵的鞋底子都捅个洞。”她说着,把断琵琶的弦缠在手腕上,“这弦能当记号,等下在石榴树下见着萧将军,就弹个‘泛音’,他能认出来。”
三、夜探私仓
亥时的梆子声刚落,西城墙的守卫换岗了。
老马趴在城墙外的老槐树上,树皮的糙蹭着他胳膊的伤口,却没敢动。他看着守卫交接的身影在城墙上移动,像两团模糊的黑,直到他们拐过角楼,才对城墙下的萧彻比了个手势——是沈惊鸿教的“上”。
萧彻踩着老马搭的人梯,指尖抠住那块松动的城砖。砖缝里的土簌簌往下掉,他屏住呼吸,用刀鞘轻轻一撬,砖就松了——露出的缺口刚好能容一人钻。“里面的巡逻兵寅时才到这一段。”他钻进城墙时,腰带的铁钩勾住了砖缝,发出“咔哒”声,在夜里格外清。
老马紧随其后,手里的陶罐攥得死紧。他刚站稳,就听见远处传来狼狗的吠声——是润州卫的那条,声音越来越近。“来了。”他把陶罐的盖掀开,硫磺和灶灰的呛味立刻散开,“往这边来!”
狼狗果然被气味引过来,鼻子贴着地面嗅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低吼。老马突然把罐子里的东西往它脸上一撒,硫磺粉呛得狗嗷嗷直叫,转身就跑。巡逻的黑衫兵听见动静,举着灯笼往这边赶:“什么人?”
萧彻拽着老马躲进城墙根的阴影里,灯笼的光扫过他们刚才站的地方,只看见满地的硫磺粉。“是野狗吧。”一个黑衫兵嘟囔着,“这破城墙,天天有野东西钻。”
等脚步声远了,老马才喘着气笑:“比骨都部的狼好对付。”他从怀里摸出块粉笔——是从茶馆借的,在墙上画了个箭头,指向知府府衙的方向,“按木合说的,穿过三条巷就到府衙的后墙。”
府衙的后墙爬满了爬山虎,叶子在冬夜里枯成了褐色,却还缠着藤蔓,像层软甲。萧彻用铁钩勾住墙顶的砖,试了试承重,对老马比了个“上”的手势。爬墙时,藤蔓的枯枝刮过他的布衫,露出里面的刀鞘,在月光下泛着点冷光。
后院的石榴树果然像老茶夫说的那样,枝桠伸到书房的窗沿。萧彻趴在树杈上,能看见书房里的烛火——知府正坐在案前翻账册,手指在纸上划的“沙沙”声,顺着窗缝飘出来。他的腰间挂着块玉牌,在烛光里亮得很,正是木合说的“牡丹玉牌”。
老马蹲在墙根下望风,手里的桑木枝敲着掌心,敲的是“慢四”的鼓点——是给沈惊鸿的信号:“目标在书房,未移动。”远处的茶馆方向传来三下梆子声,轻得像落雪——是李妈妈的回应:“街面安全。”
知府翻完账册,把它锁进案头的木盒,又摸出把钥匙——是铜制的,上面刻着粮仓的图案。他把钥匙揣进怀里,打了个哈欠,转身往内院走,玉牌在腰间晃,像颗会发光的星。
等知府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,萧彻才从石榴树上跳下来。书房的窗户没插销,他用老马给的薄刃刀轻轻一撬就开了。案头的烛火还没灭,照亮摊开的半本账册,上面的墨迹还新,写着“黄河口粮——已转运至润州私仓”。
“找到了。”萧彻把账册塞进怀里,指尖碰了碰案头的砚台——是青石做的,底角有个小小的凹槽,正是木合说的“机关”。他按顺时针转了三下,案头的抽屉突然“咔哒”弹开,里面堆着厚厚的账册,最上面的册封着“万历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”。
老马爬进窗户时,怀里的陶罐不小心碰掉了案头的笔洗。瓷片摔在地上的“哐当”声,在夜里像敲了面小鼓。“糟了!”他赶紧去捡碎片,却听见回廊传来脚步声——是知府的声音,他忘了拿玉牌,又回来了!
萧彻立刻把账册塞进老马怀里:“你从后墙走,把账册送回茶馆。”他把薄刃刀塞进靴筒,“我引开他,在西城墙会合。”
老马刚钻出窗户,就看见知府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口。他没敢回头,猫着腰往墙根跑,怀里的账册硌着肋骨,像父亲的兵法残卷——沉,却让人踏实。身后传来知府的喝问声:“谁在书房?!”接着是拔刀的“噌”声,像块冰裂了。
萧彻从窗户跳出来时,故意撞翻了回廊的灯笼。火光在地上滚,照得他的影子像条长蛇。“往这边追!”他朝着和老马相反的方向跑,布衫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响,像面没字的旗。
老马爬上后墙时,听见远处传来黑衫兵的呐喊声。他没敢停,顺着麻绳往下滑,手心被磨得发烫,却把怀里的账册抱得更紧。西城墙的方向,老马画的箭头还在墙上,在月光里像个没说出口的“走”字。
四、账册微光
茶馆的柴房里,烛火被风吹得晃。
沈惊鸿展开老马带回的账册,指尖的抖让烛火的影子在纸页上跳。“万历二十五年三月”几个字下面,写着“调粮官——周显(润州知府)”,旁边还画了个小记号,是朵简化的牡丹,和玉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。
“就是他。”李妈妈的声音发颤,左腿的伤口因为激动渗出血,染红了青布,“我爹说当年劫粮的官姓周,腰上挂牡丹玉牌——原来就是润州知府!”
木合凑过来看,指腹蹭过“黄河口粮”几个字:“这上面写的数量,和当年失踪的粮草对得上!”他突然抓住沈惊鸿的手,“粮仓的钥匙在他怀里,咱们得想办法拿到——有了钥匙,就能打开私仓,拿出粮草当证据!”
街面传来打更的声音,是子时了。老茶夫推门进来,帽檐的雪抖落在地上,化成小小的水洼:“萧将军引着黑衫兵往东门去了,暂时安全。”他把件棉袍递给沈惊鸿,“天快亮了,再不走就难出城了——账册已经到手,先回营,从长计议。”
沈惊鸿把账册裹进棉袍,又摸出父亲的铜牌——在烛火里,“沈”字的刻痕和账册上的“周”字并排,像两个对峙的影子。“粮仓的钥匙……”她突然想起知府往内院走时,玉牌在腰间晃的样子,“内院的卧房——他肯定把钥匙放在卧房里。”
李妈妈按住她的手,掌心的老茧蹭着她的手背:“不能贪多。”她把断琵琶的弦缠在账册封皮上,“有这账册,就能证明你爹是被冤枉的——剩下的,让萧将军带士兵来拿,咱们人少,硬抢会吃亏。”
老马的胳膊被黑衫兵的刀划了道口子,血顺着指尖滴在账册上,洇出个小小的红痕。“我去西城墙等萧将军。”他把桑木枝别在腰后,“你们先带账册回营,我带他从密道走——是老茶夫说的,通江滩的芦苇荡。”
沈惊鸿最后看了眼润州城的方向。东门的火光还没灭,像颗悬在天边的星。她把账册贴在胸口,那里的铜牌隔着布发烫,像父亲的手在按她的后背——和教她握枪时一样,沉而稳。
出西城墙时,天已泛白。芦苇荡的风带着潮气,吹得账册的纸页“哗啦”响。沈惊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,是萧彻和老马——萧彻的胳膊上缠着布,老马的草帽掉了半边,却都咧着嘴笑,像打赢了仗的孩子。
“账册拿到了?”萧彻的声音带着喘,耳后的疤在晨光里泛着红。
沈惊鸿举起账册,纸页上的红痕在晨光里亮得很。“拿到了。”她突然想起什么,从布包里摸出块干粮——是李妈妈给的麦饼,被体温焐得软了,“吃点东西,回营。”
麦饼的芝麻混着账册的墨香,在舌尖散开时,沈惊鸿突然觉得,这味道和父亲书房的墨饼很像——都是苦的,却越嚼越有回甘。远处的江滩上,营盘的大鼓隐约可见,像颗在荒原上跳动的心脏。
她知道,这账册只是开始。但只要它在,父亲的冤屈就有洗清的那天,就像只要鼓声不停,散在各处的破虏军旧部,总有一天会听见归队的信号。
晨光漫过芦苇荡时,账册的纸页被风吹得扬起,像只刚展翅的鸟。沈惊鸿伸手按住它,指尖的温度透过纸页传下去,像在对父亲说:“爹,我找到证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