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6年春。
伦敦的浓雾并未因季节更迭而彻底消散,只是从灰白粘稠的冬雾,变成了春日里带着潮湿泥土和隐约花香、却依然能遮蔽视线的薄纱。对于羊毛孤儿院的孩子们来说,季节的变化不过是窗外景色的细微不同,以及科尔夫人呵斥声中偶尔掺杂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生活的主旋律依旧是清汤寡水、褪色的制服、以及无处不在的、对那个特殊男孩的畏惧。
汤姆·里德尔的日子过得如同精准的钟表。他按时起床,将本就不多的几件衣物叠得棱角分明;他安静地用餐,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优雅;他按时出现在教室里,成绩永远名列前茅,赢得老师们(除了科尔夫人)表面上的赞许。然而,在无人注意的角落,在昏暗的阁楼,在废弃锅炉房的阴影里,他的“研究”从未停止。
他的目标从未改变:那个住在几条街外、有着蓝宝石般眼睛的洛特斯·怀特。自从那次浓雾中的意念交锋后,他像着了魔。他不再满足于驱使老鼠这种低级的斥候。他需要更有效、更直接、也更不易被察觉的“眼睛”和“耳朵”。
他盯上了阿尔吉·佩恩。
阿尔吉是个十岁的男孩,比汤姆大两岁,却瘦小得像根豆芽菜,永远佝偻着背,眼神躲闪。他是孤儿院里天然的受气包,怯懦、笨拙,经常因为打翻汤碗或弄脏地板而被其他孩子嘲笑推搡,甚至被脾气暴躁的护工揪耳朵。阿尔吉的“天赋”在于他那双异常大的招风耳和一双总是湿漉漉、透着惊恐的棕色眼睛。他总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细微声音——墙缝里老鼠的跑动,隔壁房间低低的啜泣,甚至……某些模糊的、意义不明的低语。这“天赋”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,反而让他显得更加古怪,成了大家排挤他的又一个理由。
汤姆需要一个不会被轻易怀疑、又能靠近怀特家的“媒介”。阿尔吉,这个胆小的、渴望一点点关注和“友谊”的可怜虫,成了完美的目标。
一个阴沉的午后,汤姆在洗衣房后潮湿的小巷里“偶遇”了正在偷偷抹眼泪的阿尔吉——他又被比利·斯塔布斯一伙抢走了午餐里唯一一块还算完整的硬面包。
“他们总这样对你吗,阿尔吉?”汤姆的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同情,却也没有惯常的冷漠。
阿尔吉吓了一跳,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,看到是汤姆时,恐惧瞬间盖过了委屈,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:“里、里德尔……我,我没……”
“我知道不是你弄丢的面包。”汤姆打断他,往前走近一步。阿尔吉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,让他呼吸困难。“比利·斯塔布斯是个蠢货,只懂得欺负弱者。”汤姆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,但这轻蔑此刻却奇异地让阿尔吉感到一丝……被理解的共鸣?因为汤姆似乎也看不起比利那群人。
“我……我没办法……”阿尔吉嗫嚅着,眼泪又涌了上来。
“你想让他们付出点代价吗?”汤姆的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诱哄的魔力,“或者……至少,让他们不敢再轻易招惹你?”
阿尔吉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,随即是更深的恐惧:“不……不行……他们会……”
“他们不会知道是你做的。”汤姆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,苍白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、散发着香甜气息的姜饼——这是他前几天“说服”厨房帮佣玛莎额外给他的。“拿着。帮我一个小忙,以后没人敢随便抢你的东西,我保证。”
阿尔吉看着那块金黄色的、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姜饼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食物和“不被欺负”的承诺,对此刻的他来说,诱惑力太大了。他颤抖着手,接过了那块姜饼。
“很简单,”汤姆的声音如同蛇的嘶鸣,钻进阿尔吉的耳朵,“我需要你帮我留意一个人。一个住在附近的小女孩,叫洛特斯·怀特。她家就在大奥蒙德街,门口有个小小的蓝色信箱。只要你出去玩,就尽量靠近她家附近。用你的耳朵,听她家的动静。用你的眼睛,看她,特别是看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,或者……看她胸口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发光。”汤姆顿了顿,补充道,“尤其是雾天的时候。听到了什么,看到了什么,回来告诉我。就像……做一场有趣的游戏。”
阿尔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紧紧攥着那块姜饼。留意一个小女孩?这听起来确实比偷东西或者打架要“安全”得多。而且,里德尔保证以后没人敢欺负他……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,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。
几天后,机会来了。一个薄雾蒙蒙的下午,科尔夫人难得允许几个表现“良好”的孩子在护工艾米丽的看管下,在孤儿院附近的街心小公园玩一会儿。阿尔吉也在其中,他牢记着汤姆的吩咐,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周围,努力辨认着大奥蒙德街的方向。
公园的秋千旁,一个穿着粉白色小裙子、金发在薄雾中像会发光的小女孩,正被一个穿着整洁围裙的妇人(奈奈嬷嬷)小心地扶着,试图用肉乎乎的小脚去够晃动的踏板。是洛特斯·怀特!
阿尔吉的心跳骤然加速。他假装对旁边的沙坑感兴趣,一点点挪动着位置,选了一个既能看清洛特斯,又不太引人注意的长椅背后蹲下。他努力竖起他那对大耳朵,捕捉着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。
奈奈嬷嬷温柔的声音:“……小心点,我的小宝贝,别摔着……对,就是这样,用力蹬……”
小女孩咯咯的笑声,清脆得像银铃。
阿尔吉努力听着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女孩。她真好看,像商店橱窗里摆着的洋娃娃。胸口发光?好像没有……他有些失望,觉得没完成汤姆的任务。
就在这时,一阵风吹过,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。几粒细小的沙尘迷了洛特斯的眼睛。她不舒服地揉着眼睛,小嘴一瘪,眼看就要哭出来。
“哦,不哭不哭,沙子坏!”奈奈嬷嬷连忙蹲下身,想帮她吹吹。
就在洛特斯因为眼睛不适而情绪波动的瞬间,阿尔吉猛地睁大了眼睛!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——就在小女孩揉眼睛的指缝间,在她那精致的蕾丝领口下方,一抹极其微弱、如同最幽深湖水般的蓝光,一闪而逝!快得像幻觉。
但阿尔吉确信自己看到了!而且,就在那蓝光闪过的刹那,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,不是从小女孩嘴里发出的,而是……像是直接钻进他脑子里的!带着一种古老的、难以言喻的悲伤,像冰冷的丝绸滑过皮肤。
阿尔吉吓得一哆嗦,下意识地往后一缩,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“谁在那儿?”奈奈嬷嬷警惕地抬起头,看向长椅的方向。
阿尔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,脸涨得通红,结结巴巴地说:“没、没什么!我……我绊了一下!”说完,他不敢再看洛特斯那边,低着头飞快地跑回了护工艾米丽身边,心脏还在怦怦狂跳。刚才那一幕太诡异了!
他完成了任务!他看到了!他听到了!里德尔一定会……会保护他的!阿尔吉心里既害怕又莫名地有些激动。
几天后,羊毛孤儿院院长玛莎·科尔夫人坐在她那张堆满文件、散发着廉价墨水味和淡淡樟脑丸气味的办公桌后,眉头紧锁。她面前摊开的,是最近几周关于“问题儿童”阿尔吉·佩恩的观察记录。这本该由护工填写,但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和语焉不详的描述让她心烦意乱。
“……佩恩行为越发怪异,时常自言自语,对着墙壁或角落点头……询问时只反复说‘蓝光’‘叹息’……”
“……声称听到怀特家小女孩‘脑子里说话’,并坚持看到对方胸口发光(疑为臆想或吸引注意)……”
“……昨日晚餐时突然尖叫,打翻汤碗,指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说有‘金色的虫子’飞过……”
科尔夫人烦躁地合上记录本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。阿尔吉一直是个麻烦,胆小、笨拙、神经兮兮,但最近这些举动已经超出了“麻烦”的范畴。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,阿尔吉口中反复提到的“怀特家小女孩”——洛特斯·怀特。
黛西·怀特,那位温柔善良、在儿童医院工作的护理长,是少数几个会定期来孤儿院探望、捐赠物资、并真心关怀孩子们的人。科尔夫人虽然刻薄现实,但也知道像怀特夫人这样的善心人士对孤儿院声誉的重要性。阿尔吉这些疯言疯语要是传到怀特夫人耳朵里……
“该死的!”科尔夫人低声咒骂了一句。她绝不能让一个疯小孩的胡话影响到孤儿院和怀特家良好的关系。
就在这时,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。没等科尔夫人回应,门就被推开了。汤姆·里德尔安静地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份字迹工整漂亮的算术作业。
“科尔夫人,这是史密斯先生布置的作业。”汤姆的声音平静、清晰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。他将作业放在桌角,目光扫过科尔夫人紧锁的眉头和桌上那本摊开的记录本,眼神没有丝毫波动。
“嗯,放下吧。”科尔夫人没什么好气地说,她现在看谁都不顺眼。
汤姆却没有立刻离开。他站在那里,像一株挺拔却缺乏生气的植物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落在记录本上阿尔吉的名字上。
“佩恩他……”汤姆开口,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少年的“耿直”,“他最近总缠着我,说些很奇怪的话。关于……街对面那个小女孩的。”他微微蹙起眉,仿佛在努力回忆那些荒诞不经的内容,“说什么看到她发光,听到她叹气……还说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用词,“……说她脑子里有别人在说话。他好像很害怕,但又很兴奋,非拉着我说。”汤姆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轻微的厌烦,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被怪人骚扰的正常少年。
科尔夫人的神经瞬间绷紧了!连里德尔都听到了?!阿尔吉这个蠢货,竟然把这些疯话到处说!她看着汤姆那张过分俊美、此刻显得格外“正直”和“困扰”的脸,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忧虑涌了上来。里德尔虽然也是个古怪阴沉的孩子,但他聪明、成绩好,至少表面上从不惹麻烦,说的话……似乎比阿尔吉那个窝囊废更可信一点。
“够了!”科尔夫人猛地一拍桌子,厉声打断汤姆,“佩恩就是个满嘴谎话、脑子不清楚的蠢货!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!更不许再跟别人提起这些疯话,尤其是关于怀特家小姐的!听到没有,里德尔?”
汤姆微微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幽光。他顺从地点点头:“是,科尔夫人。我明白了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。
“出去吧!”科尔夫人烦躁地挥手。
汤姆转身离开,轻轻带上了门。门关上的瞬间,他脸上那丝“困扰”和“正直”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和一丝得逞的嘲弄。很好,种子已经种下。科尔夫人对阿尔吉的“疯话”深信不疑,并且会尽力捂住这件事。这为他争取了时间。
至于阿尔吉……汤姆眼中闪过一丝冷酷。一个知道太多、又管不住自己嘴巴的“媒介”,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。而且,他最近因为过于“兴奋”,在传递信息时总想加上些自己添油加醋的“细节”,比如什么“金色的圣甲虫”围绕着小女孩飞——这简直愚蠢透顶!汤姆需要的是精确的情报,而不是臆想。
他需要更安静、更彻底的“清理”。阿尔吉的“疯病”该“恶化”了。
汤姆沿着阴冷的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,皮鞋踩在老旧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。他脑中已经在构思下一步计划:如何让阿尔吉的“幻觉”和“疯癫”变得更加严重和无可辩驳,直到他被送进……那种专门收容“精神失常”儿童的地方。那里,才是阿尔吉·佩恩这种无用的废物最后的归宿。
而洛特斯·怀特……汤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口袋边缘,仿佛在触摸某种无形的、冰冷而强大的存在。又像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。
他需要更直接地接触她,观察她。阿尔吉的“牺牲”,会为他创造下一个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