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明这只是他很多次送别中的一次,可不知道为什么,在踏入薄雾的那个瞬间,他总觉得,有个人在远处注视着他,注视着他渡走一只又一只鬼魂,然后又孤零零的离开。
好像百来年间,都不曾改变。
执渊捏着眉心,下意识回头看了眼,却只见空荡荡的忘川水面,以及那大片大片的彼岸花。
前方传来沙哑的咳嗽声,忆柯站在院墙下,问他:“想什么呢?”
通往幽界的雾已经消失了,周围是方才的溪家庭院,两个小厮的尸体横在地上,死状恐怖。
执渊没有回答她,轩辕和童纠从院墙后绕上来,被前面的景象吓了一跳,念念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,麻溜的去收拾残骸了。
执渊摩挲着指尖,半晌后才回答:“没什么。”顿了顿又瞥了忆柯一眼,看她懒懒的靠在那里,摆渡人渡鬼的时候,正常人是看不见薄雾和入口的,可忆柯靠的位置很微妙,看上去就像她知道一样。
抓江婷的整个过程中,她最多就是给人盖了件大氅,其余都是毫无存在感的站在一边,偏偏身上有种……不疾不徐的气质,活像是来给人当监工的。
执渊低声喃喃了一句: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幽王呢。”
“……”
好巧不巧,忆柯耳力不错,刚好把这句听了去。
从执渊的角度,看不见她微微抽动的嘴角,还有一言难尽的神色。
半晌后,她轻笑了声,大概是被这不孝“徒弟”给气的。
童纠在不远处和念念说了些什么,看他和轩辕拱手作揖的模样,似乎是准备离开了,毕竟江婷的事情已经解决,那厉鬼的下落又暂时没有线索,长时间在溪宅待着也说不过去,而且以执渊那种性格,也不会留在人家宅子里过夜。
有忆柯的“默许”,那阵法自然不会拦着轩辕,否则他在白日的时候就根本进不来,现下他们一行人原路返回,执渊发现忆柯居然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,偶尔低声咳嗽两下。
执渊停下脚步,等她上来了,同她并肩走着,皱着眉问:“你的大氅呢?”
“……给江婷了呀。”
“我说的不是那件,而是白日里,红色的那个。”
忆柯长长的“哦”了声,歪头想了想:“不记得放哪儿了……”她脚步顿了顿,神色真诚:“你要不陪我回去找一找?”
执渊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忆柯,心里想的全写脸上了:这大半夜的,在那么绕的宅子里找一件大氅,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?
好在忆柯没有真的要回去,黑夜遮掩了很多东西,仔细看的话,她的嘴角其实是有些向上的弧度的,那张本来就十分精致的脸一下子就活了起来,她生得高挑,身上又有股说不出来的气质,顾盼流转间,不知有多少男子为之倾倒。
她不着痕迹的转开话题:“厉鬼的事情你怎么看?”
执渊没有着急回答她,而是微微低头,极具压迫性的俊俏轮廓离忆柯更近了些,说:“姑娘应该先解释解释,你那个不常见的阵法。”
他在“不常见”这三个字上加重了音,看来是已经憋了一天了,不问出来心里不舒坦。
忆柯轻笑,说:“沐家在浔阳的藏书阁想必你也知道,我这么个……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的病弱女子,生在摆渡人世家,也是要面子的,便看了些杂学。”
“阵法嘛,就是麻烦了些,不过它借的是天地之力,对自身体质没有要求,我也就只会这个,关键时候用来班门弄斧了。”
忆柯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,拿针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,但执渊就是眼皮一挑,这么多年的直觉告诉他,忆柯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。
前面就是竹苑了,童纠轩辕脚程比他们快,早消失在了转角处,忆柯提着灯笼,随着执渊自然而然走进了临江仙,执渊瞥了她一眼,虽说这宅子是忆柯的,但毕竟也是租出去了,理论上来说临江仙就是执渊的地盘。
执渊抿着唇,并没有说什么,他们穿过了长长的回廊,眼前有道拱门,过去就是忆柯的那道院了。
竹子挺立在风中,庭院万籁俱寂,执渊沉默半响,才问:“……我们是不是见过?”
“在很久以前。”
忆柯转过身来,和在溪家外的那夜一样,也是暖黄色的灯笼,白色交领打底,外面罩着红色的袍子,如瀑的黑色长发几乎没有任何装饰,就这么垂落到腰间。
唯一不同的是,竹苑里没有那突如其来的大雾,在小径两侧的灯盏下,她的眉眼清晰可见。
她在夜风中咳嗽两声,温和的目光落在执渊身上,她沙哑着声音答:“不能吧,像公子这样的人,只要见过都该留下些印象的。”
执渊垂下眼眸,那一刻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,也对,沐家大名鼎鼎,忆柯更是声名远扬,凭她这种特殊的体质,只要见过,都该有些记忆的。
执渊说:“那厉鬼还没有找到踪迹,它躲在溪家里,说不定就是盯上你了,这几天不要独自出门,有事就叫我。”
忆柯站在远处看他,然后点了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
恍然间,一只银虫落到她宽大的袖袍上,执渊说:“以防万一,怕你半夜出点什么事阴魂不散,看着点。”
他顿了顿,僵着脸补充道:“字面意思的阴魂不散。”
“……”
忆柯又咳起来了,她就知道这个人,好好说话绝对不会超过三句,那嘴巴就像是被灌了什么毒药一样,但凡露出点关心人的端倪,总能被他短短几个字变了质。
忆柯被气笑了,她回:“这个就不劳祖宗担心了,我虽说是底子弱了些,不过好歹能好好站在这说话,倒是你这身息壤,还是仔细着点的好,小心明早下不来床。”
执渊:“……”
他绷着一张冷脸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祖宗……
怎么听着那么怪呢?
他走了两步停下来,忽然发现下午“吃”了她放出来的食物,还没有和人家好好说一声谢谢,他皱着眉转过身,却只见忆柯提着灯笼,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竹林后面。
现在再追上去,就显得有些矫情了。
他站在原地,任由夜风吹着,脑海中理了一遍今日发生的种种,尤其是江婷说的每一句话,希望能找到些微末的线索。
“那年弟弟走丢,母亲因此染上寒疾……”
“你弟弟走丢的时候有多大?”
“六年前,他才十一岁。”
“……你不欠溪家什么,相反……”
当时忆柯说到这里,就没有接着说了,那个“相反”后面她想表达什么,是想说溪家欠江婷的吗?如果真是这个意思,那么溪家到底欠江婷什么了?为什么要单独问了江婷的弟弟?
执渊招出几只银虫,叫它们去给童纠送信,让童纠查一查江婷的这个弟弟,他总觉得江婷弟弟的失踪和他要找的那只厉鬼有关系。